2015年6月3日 星期三

<小說> 永遠的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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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趁著折扣在網路上買了一大疊的書,這本「永遠的0」是最後一本拿出來看的書,這麼說也不對,事實上還有山崎豐子的「大地之子」還留在書架上,沒辦法,山崎豐子的功力沒有連續一段比較長的假期,要看完三本是跟自己的年齡開玩笑。


永遠的0擱在最後,說穿了終究和他的主題有關。這裡的0指得是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戰裡的主力艦載機種零式艦上戰鬥機,簡稱零戰。從上面這段話裡的「日本」、「二次世界大戰」、「艦」、「戰鬥機」,就足夠讓各種不同背景、不同立場的人吵翻了天。事實上,二次世界大戰一直是個充滿爭議性的話題,即使到了現在,當希臘面對歐債危機,還會把當年納粹德國對希臘的傷害拿出來換成帳本來戳德國一下,雖然是希臘式的勝利法,但二次世界大戰就是個能撩撥神經的點。


特別是永遠的0在日本不僅是暢銷書,出了漫畫,還拍成了電影並拿下日本電影學院的八項大獎,其中包括了最佳影片、最佳導演與最佳男主角,等於是席捲了當屆的大獎,再加上在亞洲政治圈非常不討喜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一句「非常感動」,就足以讓這部小說、這部電影染上濃濃的色彩。


在網路上隨便搜尋,就不難看到一些強調「主題思想」、「戰爭根本精神」的評論,在這個大帽子下其實不管書上寫的或是螢幕上演了甚麼內容,在思想審查後都是直接打成零分,就像是小時候寫作文,破題沒有忠孝節義,結尾沒有國仇家恨,哪管你中間妙筆生花,閱卷老師就是會給你一個鴨蛋。事實上這些評論也大多不脫內容很棒,但最後還是零分的論述。另外一個路線則是藉由這部電影與宮崎駿的「風起」帶入日本左派與右派的議題,來點出作者百田尚樹本身是日本右派與過去爭議言論來導風向。但這個論點最後卻忽略了不管左派的宮崎駿或是右派的百田尚樹,他們的作品裡不約而同的都有濃厚的反戰色彩。事實上,拿左右來區分對戰爭的意識形態本身就是一種荒謬。


即使濾掉這些重點不在小說、不在電影的評論,大多數的評論也還是集中在戰爭或者是戰爭相關聯的主題,彷彿這部小說除了戰爭之外就沒有其他。但光是一個以不想死,想活著回去陪伴妻女為職志,同時又是一個技術超群的戰鬥機駕駛員而言,最後卻死於神風特攻隊的特攻中就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


小說與電影、漫畫的不同在於小說有足夠的空間與篇幅去堆疊,不管是情感或是資訊或是觀點,透過一個又一個的受訪者,小說所傳達的意涵恐怕要遠勝於電影或漫畫。


小說的開端,來自一個徹頭徹尾的魯蛇,一個司法考試屢次落榜的青年佐伯健太郎,在姊姊的拜託下展開了對自己親外公宮部久藏的調查。除了身為海軍神風特攻隊員外,健太郎對自己的親外公宮部一無所知,更認為這個調查對自己視為人生偶像的外祖父而言是一種背叛。原本以為當年的戰友應該早已經死去,但隨著一次又一次的訪談,讓原先空洞、陌生的名字開始有了生命,最後構成了一幅遙遠但是完整的圖像。


跟許多描述二戰的小說最大的不同,在於永遠的0裡所現身的人物幾乎都是海軍裡最底層的士官或是士兵階層,少數成為軍官也是因為戰爭後期的破格晉升,但這些底層的士官與士兵並不是日本海軍的骨幹,也永遠不會是。從一段又一段的訪談裡所累積的情緒,你不難發現從海軍訓練所結業的飛行兵與海軍兵學校畢業的飛行軍官在本質上有著巨大的差異,即使訓練所出身的飛行兵晉升為軍曹(士官)或是少尉軍官,它們與正規的海軍兵學校的畢業生完全不同,即使同為少尉,海軍兵學校的飛官還是永遠高人一等,也幾乎不會搭理非我族類之人。不只是海軍訓練所與海軍兵學校的差異,士官與士兵,飛行員與維修兵,不同的階級有著不同的待遇,有著嚴格的區別,在不同的地方用餐,有著幾乎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與未來。


事實上,只有海軍兵學校的飛官有著所謂的未來,在日本軍隊中升遷的關鍵不是你打下了幾架戰機,完成了幾項任務,而是在你入學考試結束時就決定了方向,而你在學校的考試成績則決定了高度。當然,小說裡面沒有提到的是你的出生,那決定了你的天花板。


在這樣的背景設定下,永遠的0從根本上就不可能符合特定人所預設的那頂帽子,因為在這些士官與士兵的訪談下注定了描述的重點將會集中在戰術上,而不是那頂帽子所需要的戰略,甚至是政治的面向。


但這一點幾乎貫穿了整部小說,甚至你可以說這個牢不可破的階級主宰了這場戰爭。在這些實際在戰場上開著零戰跟美軍在空中纏鬥的飛官眼裡,海軍兵學校出生的軍官們完全不懂空戰,也因此他們設計出的戰術與戰略(當然,這是在他們層級看得到的戰略而言)自然也就缺乏可行性,遠離實戰也讓所謂的大本營或是指揮官最後像是在下棋般將零戰、航艦或是步兵送上戰場送死。對作者而言,這與美國海軍依照戰功升遷,讓戰術與戰略跟實戰緊密結合是日本與美國的最大分野,這不僅影響了戰爭的結果,更是從一開始的武器設計就有了根本的致命性差異。


在小說裡,這個階級也被影射到現在日本的問題,作者在一段採訪中透過受訪者的口中點出這點,接下來一次又一次的訪談裡雖然沒有再直接扣上現代,但卻不斷的強化這個觀點,只是由海軍官學校轉化成了藉由不同等級的國家考試進入政府部門所形成的新階級,而在戰場上的指揮失誤則變成當今日本的各種問題。面對高高在上、遠離實作卻擁有決策權的更高階生物,真正的執行者只能聽命行事,釀成了許多災禍。


從戰國到德川幕府到明治維新到戰敗到戰後復興直到失落的十年,特殊的階級意識一直存在於日本文化裡,在許多日本作家的作品裡都可以看見對這種以考試或是畢業學府形成的派閥的批判,但這種階級在日本的職場禮節下更為強化,一直是牢不可破的一環。而這個階級也被作者認為是二戰理日本沒有真正究責的原因之一,因為究了其中任何一人的責,自然就無法避免將其他人拖下水,因此這個階層形成了穩定的結構,最後,就是由最底層的非我族類扛起責任。


很熟悉對吧?不管是日劇裡的半澤直樹,或是現實生活裡的福島核災,其實都是同一個模式下的產物,而這個特殊的階級在台灣也被美化成「文官系統」。


另一個日本民族的特性展現在小說裡的是害怕與眾不同,害怕與團體相異,而整部小說的主人翁宮部就是一個在各方面都與同儕完全不同的軍人。從一開始被形容為怕死到最後的拒絕自願成為特攻隊成員,宮部一直都是團體裡的異議份子,因此你會看到他的同袍對他的側目、憤怒甚至是鄙視,但是在文字的背後卻又流露出一種夾雜著忌妒與羨慕的情緒,那是一種自己內心渴望但卻沒有勇氣跨越那條線的複雜情緒。


特別是在軍隊這樣一個極端的環境下原本就不容許不同的聲音,在不敢違背長官的明示、暗示,或是不敢面對同僚異樣的眼光,讓大部份的底層軍人只能過著從眾的生活,甚至,有些受訪者覺得為國捐軀是天經地義的。有趣的是能夠說這些話的人最後都沒死,當然有的受傷,有的命大,有的沒有上戰場,不一而足,但當提到神風特攻隊時卻是一面倒的不認為參加神風特攻隊的隊員是國家所宣傳的自願者。作者更透過各種描述來形容在作戰前的恐懼,以及當沒有被選上作戰時那種悲喜交錯的情緒,這都與過往台灣所受到的教育裡神風特攻隊那種高度自願性有著極大的差異。


當過兵的應該不難理解軍隊裡所留下的文件與資料,在經過重重的審核之後,本來就不具有太多的證據力,而在長官的威逼下簽的意願書當然也只是表面功夫而已。


小說裡特別安插了一位對健太郎的姊姊佐伯慶子猛烈追求的報社記者高山隆司,透過高山隆司將神風特攻隊與現代恐怖分子劃上等號的方式,作者在小說的後半開始探討了神風特攻隊中隊員的心理與背景,再透過不管是神風特攻隊裡曾經執行任務但最後逃過一死,或是一直苦等最後幸運沒有出任務,或是非戰鬥人員在一旁的觀察,描繪出其實神風特攻隊視死如歸的神話只是日本軍方為了掩飾真相的工具。


也許,百田尚樹替神風特攻隊的隊員辯解並與恐怖攻擊脫鉤這一點是那些美化的評論的來源,但將神風特攻隊的自願性色彩給戳破,恐怕永遠難稱得上是美化吧。


特別是作者其實並沒有去稱頌神風特攻隊,也沒有替神風特攻隊辯護,除了在訪談中流露出對日本軍方輕賤人命的質疑,他也點出了在日本海軍的戰術設計下,這些神風特攻隊員其實沒有不死的餘地,差別在於是因為維修不良而墜機,或是因為技術不佳而被擊落,只有少數的神風特攻隊員能夠真正飛到目的地。如果就作者不斷堆疊的資訊與情緒,他真正想要刻劃的其實是這些被認為是自願的特攻隊員背後那種無奈與無從選擇的心情,除了每天等待死神的招喚下的恐懼外,還有就是那個不願意的自願。


作者其實鐵了心的就是想從小人物的角度來看這場戰爭,一個其實常被忽略的點,這些人脫下了軍服,也只是一般人,他們在戰爭裡殺人,也目睹戰友被殺,與其像日本戰後將這些人視為瘟神,不如靜下心來探究這群其實只不過是權力者手中另一種武器的受害者的面貌。


透過各種不同的面向來解構這場悲劇,恐怕比用一頂帽子走江湖要對人類更有意義,如果一個被認為是保守右派的人士都透過這樣的觀察來省思這場對日本人都極為敏感的戰爭,我們更應該放下那頂帽子,好好的審視我們的歷史,而不是一刀切的只看那個時代悲劇所遺留下來的笑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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